Part 4:重新建立“看”的能力

主题:从效率到敏感的切换

1-你最近一次“看得特别仔细”的时刻是什么?

生活的节奏常常太快,让我们忘记了观察。而绘画最吸引我的一点,就是它强迫你去观察,强迫你真正地“看”。

我最近一次看得特别仔细,是在看完《奥本海默》传记后重温电影时。虽然很多情节已经熟悉,但我被电影中雨水打在水面的波纹深深吸引。导演巧妙运用雨水、水滴,甚至核爆碎屑落在水面的画面,来呈现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。这让我开始仔细观察水的形态——水面的阴影、涟漪的纹路、波纹的方向、高光与倒影,还有物体落入水中瞬间的爆发状态。

绘画就是这样,它既让人思考整体印象,又引导你走近细看每一个细节。

其实不仅是“看”,最近我也在练习“听”得更仔细。有天中午,我一个人去了旧金山Mission区一家叫Bon Nene的小餐馆,特意闭上眼睛,专注地聆听周围的声音:厨房里煎炸的滋滋声、收据打印机的吱吱声、餐厅播放的音乐、旁边桌的日语对话、英语交谈、脚步声、盘子碰撞的清脆声……我把这些声音都记了下来。

艺术正是这样让我们重新感知生活,像孩子一样,去探索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物。

2-你是如何从快节奏的科技思维切换到“感受世界”的?

我觉得,科技思维不一定就是快节奏,感受世界也不一定非要慢下来。关键在于大脑在忙碌与休息之间的切换。

当我有明确要完成的任务时——比如今天要写完某个章节——我就会专注朝着这个小目标前进。而当我完成手头的工作后,就会让自己真正放松下来,去感受周围的光线、声音和氛围。

其实在日常生活中,有很多"见缝插针"的时刻:乘坐BART地铁时,在公交站等车时,这些都可以成为我的"创作时间"。我会用手机备忘录或小红书,随时记录下当时的所思所感。

如果有一整天的时间专门用来创作,那当然很奢侈。但进入社会后,我们很难再有像学生时代那样完整的时间块。记得在学校时,我们有整整六个小时的studio课——上午三小时,下午三小时,那段时间就是纯粹用来创作的。下课后还能和朋友逛博物馆、探索城市。

但现在,我们需要在各种职责间找到平衡。所以我的方法就是:只要不是在专注完成某个目标的时候,就立即让自己休息,让大脑放松。与其执着于必须坐在工作室里创作,不如拥抱真实的生活——在通勤路上,在等待的间隙,在任何可能的时刻保持敏感和觉察。

这或许就是毕业后最大的转变:学会在碎片化的时间里,依然保持创作的敏锐和感受世界的热情。

3-为什么“看展览”也需要练习?

因为"看展览"其实包含多个层次的观看,需要我们有意识地去练习。

最基础的一层,是走进展厅后对空间的整体感知:扫视四周的陈列、色彩、光泽和空间布局。

再深入一层,是站在具体作品前的细致观察。比如对着一幅画或一件雕塑,我会左右移动,甚至绕着它走一圈,感受作品与我之间的关系和距离变化。

更进一步,我会凑得非常近去看。就像修拉的《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》,远看是一种整体印象,近看却能发现艺术家用细小的色点层层叠叠拼接出的肌理。这种近距离观察能让我们看到创作的痕迹和过程。

除了视觉上的"看",思考也是重要的一环。我会好奇艺术家的生平经历、所处的时代背景如何塑造了这件作品。

还是以《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》为例:那时的法国中产阶级开始有了闲暇时间,人们穿着华服在河边消遣。画面中既有休闲的男女,也有假装垂钓的妓女,呈现了当时的社会全貌。

再比如莫奈笔下的光影、卡萨特描绘的母亲与孩子——了解卡萨特作为女性艺术家在当时的处境,甚至她虽未生育却对母爱主题的深刻刻画,都能让我们的观看体验更加丰富。

所以,"看"展览是需要练习的。当我们积累的艺术史知识越多,能建立的联结就越丰富,整个观看体验也就越充盈。

4-你怎么看待“视觉疲劳”?

说实话,现在我去到很多艺博会,甚至像弗里兹(Frieze)这类大型艺术展会时,确实会产生视觉疲劳。

这种疲劳感主要来自于看到太多作品似乎都在遵循同一种"成功密码"——一旦某种风格或题材好卖,大家就一窝蜂地去模仿。特别是那些过于喧嚣、夸张的作品,它们给人的感觉是不真诚的:为了浮夸而浮夸,为了出彩而出彩,纯粹为了吸引眼球而存在。

当艺术家不再忠于自我,而是朝着某个固定模式去创作时,作品就失去了灵魂。这种不真诚的作品,自然会让人感到疲惫,而不是带来耳目一新的感受。

5-你如何在艺术中重新认识“时间”与“注意力”?

不可否认,作为现代人,我们的注意力持续时间越来越短,时间也越来越碎片化。花时间欣赏艺术、静心读书,渐渐变成了一件需要刻意为之的事。

但我个人觉得,不必强求自己必须在博物馆待上一整天,或在某个展览停留数小时才算值得。时间长短不该是衡量收获的标准。

比如,哪怕只是在午休时抽空去大都会博物馆快速转一圈,也是很棒的方式。哪怕只有十分钟,只要能遇到一件打动你的作品,就值得。

有一次我在看展时,突然被一张画深深吸引,它给了我新的灵感,让我驻足思考——虽然只停留了很短时间,但那片刻的专注与触动,就让这次看展经历变得充实。

所以我认为,重要的不是投入多少时间,而是在有限的时间里,是否获得了真正的触动与启发。哪怕只有一件作品抓住了你的注意力,带来了新的想法,这样的经历就足够丰盈。


6-“看”是不是一种更深层的思考?

我认为"看"包含向外看和向内看两个维度。当我们向外观看时,是在感知世界;而向内观看,则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。

人们常说与作品产生"共鸣",这其实是观者与创作者之间的双向互动。作为创作者,当我完成一件作品并展示出来时,它就不再完全属于我了。观者如何理解、如何感受,已经成为他们自己的事。

今年三月我的个展上,有一幅基于瓦内莎·斯普林格拉《同意》创作的画:一个穿白衣的模糊人像。有人一眼看出是位年长男性,但一位艺评人在文章中却将其理解为女性。起初我的反应是:"他搞错了。"但转念一想:这真的重要吗?

作品的解读本就不是单向灌输,而像是划桨——我这一边用力,对方如何承接、如何回应,已是另一段旅程。就像水泼洒出去后,如何被感受、如何流淌,已不由我完全掌控。

所以回到问题:"看"是否是一种更深层的思考?我认为是的。"看"不仅是视觉活动,更是通过对外在的观察,引发内在的反思,最终成为探索自我的一种方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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